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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林宛央90

对许鞍华的《第一炉香》曾经很期待。

毕竟原著小说一骑绝尘，这次制作阵容也很强大，编剧是写下《长恨歌》这种优秀著作的王安忆，摄影是鼎鼎有名的杜可风，代表作品和荣获奖项都多到数不胜数，《阿飞正传》《踏雪寻梅》《英雄》《东邪西毒》等等，都是他的摄影作品。

可是看了第一支预告片之后，心内五味杂陈，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，只是那种期待的火焰渐渐熄灭了。

选角当然不合适，从马思纯到彭于晏甚至包括俞飞鸿都不那么合适，所以才会预告片一出统统被骂上热搜。

俞飞鸿美则美矣，但不是小说中姑妈的气质，她没有那种病态气质和随时都要失控的美。

何赛飞的形象似乎更贴切一些。

（我心中想象的姑妈就是这样的，娇小病态又凌厉）

马思纯有文艺感，彭于晏气质原本也很摩登和阳光，但和许鞍华理解的张爱玲式文艺感一搅和，很神奇地全部只剩下了土味，连他们本人身上曾经最能拿得出手的独特气质也被掩盖了。

纯粹是演员的锅吗？

我认为也不是，预告片气质与原著小说千差万别，其中也有许鞍华的原因。

许鞍华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导演，她的叙事风格很细腻。

张爱玲当然也很细腻，但细腻和细腻也是有区别的。

许鞍华的细腻，更日常，更有生活气息。

她知名度比较高、拿奖比较多的那几部作品，像是《桃姐》《天水围的日与夜》《姨妈的后现代生活》等等，都把市井生活拍得温暖亲切，会让观影人在她展现的那一蔬一饭里感慨：明天，以后的每一天，都想好好活下去。

许鞍华的底色是对生活充满热爱的，她是一个很入世的人，所以她最擅长描摹的其实仍然是温暖，她的细腻也主要是展现具体的生活细节，所以她拍《天水围的日与夜》就好到不得了，每一餐每个场景都是有温度的。

可张爱玲的细腻，更多是情绪上的，也都是冷色调的。

像是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里佟振保不过是看到了娇蕊洗澡时掉落的一根头发，就涌现了百转千回的情绪：

“烫过的头发，稍子上发黄，相当的硬，像传电的细钢丝。他把它塞到裤袋里去，他的手停留在口袋里，只觉浑身燥热。”

然后在这种情绪里，短短瞬间，一个眼神就把自己从前的女人厌烦了遍。

也像是《第一炉香》里，葛薇龙不过是看了一次姑妈家门口开得红火的杜鹃花，脑子里就已经开始想象一出传奇故事。

张爱玲的这种细腻，非得要一个很懂身体语言，叙事风格极冷淡的导演才驾驭得住，但许鞍华显然不是。

更重要的一点是，张爱玲是有厌世姿态的，她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，一边絮絮叨叨骂骂咧咧，一边又抱着一点不知道什么幻想活着。

但如若你让她兴致勃勃地和你讲一讲快乐的记忆，那就抱歉，没时间奉陪。说不定还会一脸鄙夷望过去，让你在她的眼神里，开始有一点自我怀疑：是不是，我的所谓快乐，都是假象？

张爱玲和许鞍华底色就完全不一样。

所以许鞍华拍张爱玲的作品，怎么拍都像是搞破坏，一个要画水彩，一个要画油画，起笔就是错误。

这就是许鞍华拍萧红，拍张爱玲都拍不好的原因。她的那颗入世温暖心，理解不了张爱玲那颗出世玲珑心。

拍《半生缘》没被吐槽那么狠，一是选角没那么离谱，黎明和沈世钧的气质再搭也没有，都是儒雅软糯的，梅艳芳也有顾曼璐骨子里的悲绝。

这个选角是公认的好，以至于后来拍电视剧版《半生缘》，我觉得谭耀文就是照着黎明的样子找的。

二是因为《半生缘》算是张爱玲最通俗的一部作品了，多少还是有点生活气息的。

但《第一炉香》就不一样了。

《第一炉香》不管看多少次，都还是会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。

张爱玲写这部作品的时候借鉴了很多《红楼梦》的写法，她笔下的葛薇龙和乔琪乔都有那么一点不真实感，是完全完全不日常的。

就这一点不日常，都够让许鞍华难应付了。

我想这也是这部作品要请来王安忆做编剧的原因——还是想认真拍好作品的，也还是想摸准张爱玲的脉息的。

可惜，虽然影片风格很文艺，杜可风的镜头感一如既往的稳定和好看，但从预告片看，这个电影仍然不像《第一炉香》，它没有张爱玲笔下开到荼靡以后那种糜烂的气质。

《第一炉香》从来不是纯粹的爱情故事，张爱玲也从来不写纯粹的爱情故事，爱情一直只是外衣，张爱玲的灵魂是描摹人性与世情。

可《第一炉香》的预告片里，全是一些似是而非的爱情鸡汤，嗯，就非常的做作——张爱玲一贯最讨厌做作。

我在看完预告片之后，甚至都有点原谅去年马思纯在微博上的“张爱玲读后感翻车”事件了，因为很可能她拿到的剧本的确就是如此的“似是而非”，就是一个这样造作的爱情故事。

不知道预告片为什么一直在强调爱，但如果你问我《第一炉香》里的葛薇龙爱乔琪乔吗？

我的回答甚至是：从不。

就像《倾城之恋》里白流苏只想搞钱，不想搞爱一样，葛薇龙的本质也是只想搞钱。

不是爱情让她沦为了为姑妈搞钱的工具，而是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是来搞钱的，她和姑妈只是互相利用，爱情不过是她给自己披上的一件美好衣服而已。

吸引葛薇龙的是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，乔琪乔不过是那个世界里一个好看的小物件罢了，没有乔琪乔还会有别人，葛薇龙的沉沦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。

书中明明白白写过葛薇龙的欲望，一次是她被姑妈给她准备的用来交际的各式精美衣服吸引，背着人偷偷试衣服，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：“看看也好。”

“她说这话，只有嘴唇动着，并没有出声。然而她还是探出手来把毯子拉上，蒙了头，这可没有人听得了。她重新说道：‘看看也好！’便微笑着入睡。”

另一次是她在心里对自己说：“至于我，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，若是中了邪，我怪谁去？”

所以，《第一炉香》根本不是一个爱情故事，它真正讲的是——人性没能抵抗得住欲望。

（张钧甯这个镜头还蛮好看的）

爱情以及背着人穿衣服，都是葛薇龙的羞耻心，张爱玲写着写着把乔琪乔和葛薇龙伪装的爱写丢了，也不过是在告诉我们——葛薇龙最后，连那一丁点羞耻心也丢掉了，她终于不再是姑妈世界里的观光客，而彻彻底底变成了这里的一样东西——所以，《第一炉香》读到最后，是没有生机的，只有人性的死寂。

最彻底的悲剧从来不是爱的消失，而是尊严的消失。

许鞍华拍不好张爱玲，是因为她还是不忍心去触碰到人心最残忍的那一面，又或者是她的世界终究温暖和美好占了上风，让她惯性忽略了世界的另一面。她对张爱玲搞不好心底是拒绝的，就像预告片里最后那句台词——我不听，我也不敢说了。

所以我才说看完《第一炉香》的预告片，忽然原谅了马思纯当年的翻车，因为有一点遗憾，也有一点庆幸——多希望这世间的每一个灵魂，都不必遭遇苍凉与残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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